到2005年,這段孽緣算是了結。又過了十幾年,我們捧著小說,為當事人的“愚蠢”而苦笑。旁觀者清,不是智慧,只不過此時我們擁有了更多的經驗和信息。出了小說,環顧各自的人生,技術時代的你我,又高明在哪兒呢?
貓腰、瞠目、屏氣斂聲,像一位有經驗的獵手,姜琍敏在前方為讀者探路,不動聲色地捕捉著人們內心激烈緊張又無法傾吐的精神恐慌。不知不覺,40萬字的“劫后余生”,叫我們在“余生”的唏噓中正視他對人生兇險的嚴肅思考和悲憫書寫。
《心劫》繞過宏大的社會結構和歷史線索,在一連串小概率事件中,關懷普通人的悲催命運,也在具體時代那些“合情合理”的大概率行為中,呈現出80年代青年的獨特氣質。古老文明教養和歷史生存智慧與時代契機中的浪漫主義激情互相纏繞,現代科學、哲學知識又碎片化、符號化地涌入,內置于一代人的精神世界中,在不可逆的個人生命和快速發展的時代里,成為有辨識度的“一代人的愛和怕”。
一
“一九八〇年元旦剛過,一紙公文發到了澤溪縣城郊中學,將林遠飛借調到科技館宣傳科工作”。
一場男女情事始于1980年最后一夜。冬夜的冷風白雪,以及年輕人對生活的心無城府都足以讓讀者共情到那個偶然的夜晚。臉紅心跳之后,已經談了5年對象、剛剛因其才華而被“借調”;“升遷”、事業編制、戶籍管理、計劃生育……在一個又一個的現實條件之后,今天看來,真正困住林遠飛他們的其實是另一些無形的東西,我們姑且描述為,一個正在復蘇和發展的新時期里“向上爬”的時代焦慮。司湯達筆下的于連,幽魂又在遠東重現,在19世紀80年代的中國悄然行走,形象地勾勒著當時青年的內心躁動與惶惑。面對著時代為他們搭起的向上的階梯,多數人能夠依賴的只有結晶自農耕時代的經驗和智慧。具體的、普通的個人在快速變動和發展的時代中,生機勃勃,又命定悲情。凡圣同居,魚龍混雜,大時代乾象底下同樣是脆弱、卑微又普通的一生。
“人生的路很長很長,緊要處只有幾步”。幾次浮現在林遠飛腦中的這句《創業史》“名言”,不禁讓人想起,路遙為《人生》中高加林的辯護,不應為時代的暗面而刻意偽飾。“出人頭地”的渴望慫恿著林遠飛,也在鄭小彗、俞佳身上伺其不同個性合理發揮。“野心”是時代氣運在普通人身上的投影,它化石般內化在一代人的精神氣質中。
二
“告訴你,不管我結不結婚,不管我跟誰結婚,我鄭小彗永遠是我自個兒,永遠是一顆黑夜里獨來獨往的彗星。”
“新的知識”刺激著一代又一代普通女性飛蛾撲火。出走的娜拉、“我是我自己”的子君……文學長廊中覺醒的奶奶們估計會跑過來阻止鄭小彗。
文化程度不高,不安于現實的鄭小彗,因緣際會,在她20歲時像一顆“彗星”降臨在林遠飛的生活里。這是一個真正的文學人物。對科幻的好奇、對星空的仰望,形象地呈現著近200年現代哲學、科學和文學,對于當時年輕一代“感知”“認知”層面的時代塑造。這樣的背景,以鮮活的細節在情節的縫隙中,創造著帶有時代實感的真實人物,難能可貴。“彗星問題”砸向林遠飛的那一刻,《心劫》也注定了要在文學史里留痕。
陌生抽象的名詞和符號進入精神世界,令小說寓含著多種可能性:人的豐富、復雜以及人世關系的多維度,借由這些符號,小說寫出了人的分裂。每個人都在時代的陳舊倫理道德關系和不斷刷新的新發現、新觀念中彷徨無措。
“知識”以“信息”為具體的過程和方式,它對普通人的命運影響通常被“低估”和“遮蔽”。不徹底的知識和被操控的信息對人生的遮蔽、誤導、甚至嘲弄,在《心劫》中寓言式地警示著普通人難以逃避的困境,人如人生之困獸。
三
俞佳是小說中的三號人物,我們只能對這個人物做出一些通常性的理解,即她是一個時代的“均值”和“常量”。在這個意義上,俞佳是“客觀”的寫實。5年的感情投入和現實的“城市調動”機會,促使她知曉一切后仍然選擇同林遠飛結婚。她的保守、務實也無能,只能是隱忍、妥協,甚至“習慣”婚姻中存在的“鄭小彗”,接受無休無止的“情感債務”和無時不在的“現實危機”。不要誤解和拒絕那些沒有寫出來的空白,空白是普通人的空間。躲避和擱置中,又藏著寫作者多少次的輾轉反側和坐立不安。
林遠非的母親是“第四人”。母子連心,母親在意林遠飛的心靈表情,用靜默盛放惶恐。作為一個文學形象,林母以“無聲的”“表情”參與小說情節,同時也角色化地呈現出情節是如何無聲、默默地干擾、修改、影響著普通的人生。
空白和靜默是《心劫》的方法。一系列靜默處理后,我們安靜憋屈地圍觀這個本該充滿喧嘩的情感故事。那些連綿的無聲和靜默,原來始終在場,一直在無形中多重敘事,藝術地無聲復調,回環往復。而林遠飛的精神焦慮和恐懼,不斷地以抽象的方式進行著閱讀輸送。這是一種奇怪的、有悖于常情的閱讀感受。
折磨讀者的和折磨林遠飛的是兩回事。我們雖有能力消解荒誕,可是荒誕之所以成為荒誕這件事仍然令人不安。莫名的、被正常化的恐懼才是悲慘、荒誕故事真正的創造者。這種無可名狀的恐懼超越于時代,又常常缺席于人與人關系的思想性書寫,它長久地在黑洞式地吞噬著良善的光芒,損耗著文明的果實。它無孔不入,又擅被操控,情節性地取代了小說的很多物質情節,撐起時代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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